咕咕咕哒_簑

雪夜(四)

“水牛?”

萧景琰有些赧然地低头笑了笑,道:“难听是难听了些,兄台莫笑。得了这个诨号,一则是我的原身确实有几分像牛,与我的兄弟们······”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,道,“并不十分相像。再者,也是我素来鲁直,不知变通,是以常常被取笑为水牛。”

听得“与兄弟并不相像”,梅长苏心下微微一动:“斗胆问一句,萧兄可是生于天家?”

所谓天家,自是天帝一族,龙子龙孙是也。然龙生九子,子子不同,并不都是龙身。萧景琰抬头看他一眼,道:“天帝正是家父,我排行第七。只是我生而不似龙,怕要让兄台见笑了。”

他说得那样平静,没有半分身为皇子的骄矜,也并无不甘与愤恨之色,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一般。

然梅长苏何等玲珑心思,心念一转便想得通透,身为皇子,且是天家异类,又不在琼楼玉宇,屈身于这凡间深山一隅,其间会有多少隐衷,可想而知。如此一念,他心下微妙地酸涩起来。

说不上是同情,眼前这人是天潢贵胄,原本也用不着他一只妖去同情;况且他即使屈身于此,贵气全无,却也并无落魄之气,倒教人心中佩服。毋宁说,此一番话下来,二人的隔阂渐消,更增亲切之意,因而对他的遭际也不免有几分不平。

——麒麟才子,江左一霸,向来眼高,得其青眼者世所寥寥,梅宗主此念若叫吃过他闭门羹的那些个好汉得知,却不是他们会作何想法。

言已至此,梅长苏不欲再揭人私隐,半开玩笑地作揖道:“原来萧兄好大来头,却是在下眼拙。说来萧兄是仙,在下是妖,倒是梅某今夜有福,吃了上仙亲手烤的鸡,”他双手合十,拜了两拜,“神仙保佑,明日雪晴,定是个好天,阿弥陀佛。”

这人君子端方的模样,煞有介事地做出一副虔诚姿态来,萧景琰只觉心底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住,直要溢出嘴角,忍俊不禁地道:“兄台可拜错了神。”

“噢?这是什么道理?”

这人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的,抬眼看过来时,一双桃花眼带了三分故作的疑惑两分好奇,微微瞪大了,很专注的样子,倒减了几分清华气度,多了几分柔软。倘若他此时是原身,乌溜溜的眼睛里闪着光,分明是个狡黠的家伙,却要故作乖巧······

“萧兄?”怎么忽然愣起神来了?

萧景琰猛然回神,为自己方才的遐想不觉耳根一热,忙摇摇头将那些奇怪的想法甩掉,忍着笑道:“兄台吃了我烤的鸡,却要求雪停,司风霜雨雪的可不是在下,佛祖向来也不管这些,可不是拜错了神?”

“哎,这可如何是好,”梅长苏做惊慌状,团团地拜起四方来,“神灵在上,看在七殿下垂青的份上,千万让梅某明日出得山去罢,若不然,再要劳烦殿下为我烹食,哎呀,惶恐惶恐,莫教天雷劈个透顶!”

二人相视一眼,终于忍不住,一齐大笑起来。


萧景琰不记得自己有多久不曾这样纵情地大笑过,他从前在天界,做着不受宠的皇子,天家规矩多,平日里断不容这样放肆的笑,他也没有过命的知交,可以醉笑三万场,一饮拚千钟。到此时他才知晓大笑起来的滋味是这样好,胸臆之间充满快意,如风鼓荡,如水浩瀚,饮下最好的酒也不过如是,那般的,酣畅淋漓。

人生得一知己,也应如是。

萧景琰莫名地想起来此时人间有一句很俗的诗极是应景:酒逢知己千杯少。然而他们并没有在喝酒,萧景琰独居于此,也不曾藏下酒来。他有些懊恼地道:“要是有酒就好了。”

于是萧景琰见识了梅宗主的手段。麒麟才子施了一个极其复杂,复杂到萧景琰自己都未必有把握能破的术法,施施然取了好些酒出来。

——至于为何明明带酒只要用一个最简单的储物法术,梅长苏要如此大费周章,却是萧景琰后来才知道的了。

 

那一夜他们便就着酒,和一个火堆,天南海北地闲话。

起先两人还是正襟危坐的,客客气气地以兄相称,所说的也不过诸如萧景琰为何孤身在此,盖因兄长们勾心斗角,他无心于此,索性离了天界,四处游历,近年在此山中落脚,乐得清静;梅长苏为何雪天赶路,盖因与好友下棋输了,需得替他跑腿,且不得动用法术;萧景琰这些年所游所历如何,某处景色如何,梅长苏这麒麟才子的名号又如何得来云云。

后来说得兴起,酒意慢慢地上头来,所谈渐渐变得杂了,并且越发的随意起来,酣畅的大笑数不清有过几回。到后来,竟不知是酒醉人,还是这番畅谈太醉人,二人都渐渐有了七八分醉意,不知几时便挨到了一起去,勾肩搭背的,也不知谁开的头,称呼变成了“景琰”和“长苏”,哪里还管什么“兄台”和“在下”。

酒阑时夜已深,两人也都已醉得十分有了八九分。那酒的后劲极大,乃是梅长苏费心从琅琊阁的酒窖中偷出来的,自然不同凡品,连道行极高的这一妖一仙也未能幸免。


相较起来,梅长苏的酒量还要差一些,此时已然半阖起了眼,歪在萧景琰肩头就要睡去。萧景琰略清醒一些,勉力将他扶起来,梅长苏像是被惊醒了,在他颈窝处迷迷糊糊地蹭了一蹭,嘟囔道:“夜深了······”

“是,是,夜深了,我扶你去床上好不好?”

梅长苏便不再乱动,乖乖地由着他半扶半抱到室中唯一的一张床上。萧景琰将他放平,掖好被角,起身时,衣摆却忽然被什么牵住了。他挣了一挣,挣不开,有些无奈地回身,看着那个半张着一双迷离醉眼,死死捉着他的衣摆不放的人。

他们相识不过半夜,纵使如何投契,同榻而眠这样的事,终究太过亲密了些。既然梅长苏是客,那么自己将床让他也无不可,左右他不是凡人,睡在地上也不会伤风。

可是现在······

“景琰,冷······”那人捉着他的衣摆,像是发现他要离去,捉得越发紧了,颇有些委屈地嘟囔起来,“冷。”

洞外飞雪正急,他是仙身,不知冷热,也许,入了夜还是有寒意的罢?

萧景琰微微一叹,侧身躺了下来。想了想,他将那人揽进怀里,用被子裹紧了,轻轻拍了拍他,轻声道:“好,我不走。”

怀里的人果然安静下来,不多时呼吸便变得绵长。萧景琰静静听了一会儿,酒意带来的困倦渐渐涌上来,他也阖了眼,沉沉睡去。

一夜好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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